日韩中茶文化比较引出的误解(上)
在当代中国茶文化界有个十分流行的说法:日本茶道、韩国茶礼、中国茶艺。这种表述流传甚广,接受者众,然而,若做深究就会发现,其中存在严重的误解。这个说法不仅潜藏着中国茶人自我矮化的意识,而且正成为反智主义的思想土壤。
在这句流行的说法中,将日韩中做了对比,将三国的茶文化总体特征进行了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简化。且不说它过于粗陋,难免挂一漏万,最主要的是,这样的概括并非基于上述三国茶文化的本质之揭示,而是将它们各自使用的、表明自身茶文化核心内容的汉字词语简单拿来,有现学现卖之嫌。众所周知,日本、韩国的传统文化深受中国的影响,茶文化方面尤其明显,但他们各自引入的渠道、传承的主体、借助的媒介都十分不同,因而所形成的茶文化内容及其表达形式都非常不一样,从而有了自身的茶文化。
据史书记载,日本佛教大师最澄(767-822)来中国学佛时初次品饮到了茶水,十分欣喜,回国时将茶籽带到日本,栽种在日吉神社,那里至今仍留有日本最古老的茶园。《日本后记》还记载了弘仁六年(815年)僧人永忠向嵯峨天皇献茶,但这段饮茶的历史持续的时间不长,很快就风化消散了。直到荣西(1141-1215)两次入宋,带回了茶籽和喝茶益身治病的理念,并将茶与禅融合,发展出了寺院茶。
之后的村田珠光(1422-1502)则开启了向民间茶的转化。但所谓“民间茶”不是大众化意义的民间,因为当时日本民间已经开始饮茶,平民举办的茶会通常被称为“云脚茶会”、“淋汗茶会”,村田所做的工作当然不是向平民茶会靠拢,而是将寺院茶的仪式理念简易化后推向庶民社会,从而提升平民茶会的品味。他之所以被视为日本茶道的开山者,是因为他重在揭示茶与静心、修行的关系。这样的静心、修行工夫恰恰是在日常生活中借助品茶的仪式化完成的,从而向目不识丁、无法断文识字的民众开启了精神提升、审美趣味进步的通道。
武野绍鸥(1502-1555)是连歌者(类似于现代的诗人),他将品茶的感悟贯穿在连歌中,一方面丰富了连歌的主题,同时也提升了品茶的文化气息。他对日本茶文化的另一大贡献是主张抛弃唐物,力主使用日本本土的器材,这直接推动了日本茶器乃至陶艺等工艺水平的发展。
武野绍鸥的弟子千利休(1522-1592)则是日本茶文化史上的丰碑。他彻底消除了茶道中的游戏性,不仅总结、提炼了日本茶道精神(和敬清寂),而且在饮茶方式等各个方面做了诸多努力,例如他确立了草庵式的茶室建筑,改革了茶具,确定了茶室外围环境和室内陈设的风格,开创了数人围坐传饮的饮茶法[2],千利休之后(其后人、门人、弟子等)严格依此定型化、标准化、程序化的习茶套路并沿用至今。
从思想史上看,千利休的茶道并非独创,而是集大成,他扬弃了早期的贵族茶、寺院茶、书院茶,将茶道定格为仪式化的修行。受邀赴茶会的人来到仿佛“世外”、“彼岸”的草庵式茶室,宾主都预先为此进行了精心准备,从而只可能是永不再重复的一期一会。对茶道传人或习茶者而言,这是对先祖及其文化的敬重;对受邀的宾客而言,这是在感受仪式之庄重过程中体会茶道传人或习茶者的用心,所谓明心见性,从而突破你我私见、达至心与心的交流沟通。可见,千利休及其后人(即今日人们说到的日本茶道,主要是抹茶道的“三千家”流派)的日本茶道关涉纯粹的审美趣味,它完全脱离了茶的日常性和茶汤的物质性,进入到形式美(仪式美)境界。
但是,对于日本茶道属性的认识,即便是日本人研究者中也存在许多争议。例如,熊仓功夫就将“茶道”理解为“以饮茶为主体的聚会艺术技能”[1],因为他将“道”解读为“规范”,换句话说,只是一种仪式化、礼节化的功夫。熊仓指出,之前的茶会被称为“茶汤”或“风雅”,仪式化或标准化之后才成为了日本茶道。事实上,在日本茶文化界,除了上述通常被视为日本茶道代表的“三千家”之外,还有松平不昧的道具派茶道,他强调茶具、食物在茶道中的突出位置;薮内竹心的道德派茶道,认为茶道无非是传播礼法道理;提倡把茶从艺技之道解放出来、使之成为文人的乐趣的煎茶道,等等。
[2] 即宾客接过茶碗,小口饮过后传给下一位宾客,每位宾客都从茶碗的同一个位置喝茶,直至最后一位正好饮尽全部茶汤)